【甘祖昌将军人物小传】
甘祖昌,1905年出生在赣西一个叫沿背的小山村,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,翌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,参加长征、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……从井冈山下的乡村起步,他的革命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,到达了地处西北的新疆军区。1955年他被授予少将军衔,荣获八一勋章、独立自由勋章、解放勋章等,1957年8月,甘祖昌举家返乡。1986年3月23日,甘祖昌因病在莲花县逝世,被称为“将军农民”。
在江西莲花县玉壶山,龚全珍携子女为甘祖昌将军扫墓
“祖昌,我和孩子们来看你了……”
清明时节的江西莲花玉壶山,白雾弥漫,气温微凉。
甘祖昌老将军的墓前,一位头发花白的耄耋老人,颤抖着身体,刻满褶皱的脸庞上,淌下两行热泪。
老人叫龚全珍,曾陪伴甘祖昌老将军33载。如今,这对革命伉俪天人相隔已经31年。
泪水里,写满了怀念与哀思,写满了风雨和故事……
革命为媒
龚全珍、甘祖昌夫妇
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起点。
他,1905年出生在赣西一个叫沿背的小山村。在舅舅一桶米、一斤油、一斤盐、一担煤的资助下,9岁的他走进了私塾学堂。
然而好景不长,太过贫穷的家实在是揭不开锅,又饱受地主剥削。作为长子的他,一年半后不得不辍学回家,放牛、打草……
15岁时,他便帮地主家挑着一担谷子走几十里山路到萍乡安源,碾成米卖给矿工,回程时再帮中药铺挑回一担药材。来回往返,挣得三四角钱脚力费,维持全家生计。
她,1923年出生在山东烟台一个唤作平安里的巷弄。父亲在烟台市邮电局当报务员,但是这点工资要养活“蝗虫”一般的11个孩子。
依靠着自己的懂事和努力,她从班上的劣等生升为佼佼者。在父母的格外“开恩”下,她顺利读完初中,并考上了市立女中,上了高中。
这是两份不约而同的革命情怀。
起初,他对父母的话深信不疑:“孩子,你命苦,生在我们穷人家,注定一辈子受穷。”
同乡中有两位青年——谢运鹏、苏国珍,鼓励他参加农民协会,并在1927年8月介绍他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
化名李伟民的特派员方志敏1927年来到莲花,召开群众大会,更加点燃了他心中那团打倒劣绅土豪、解放劳苦大众的革命之火。
在县里当交通员、土改委员会主任、独立团军需处处长,跟随红军参加长征、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……从井冈山下的乡村起步,他的革命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,到达了地处西北的新疆军区。
她的家里虽然不算富裕,但吃饱肚子应该不是问题,然而在“沦陷区”的日子让她感到受辱和愤怒。
她永远记得一位带了半袋盐的老乡被日本兵扒光衣裤、刺开后背、撒进盐粒的残酷画面,更不能忘记宪兵队里同胞们受刑发出的惨叫声……
她拒绝在日语考试中作答,交上白卷;拒绝在学校庆祝某地沦陷的大会上发言。然而,她发现这些并没有什么作用,于是瞒着母亲辍学,在19岁的时候剪短头发参加革命,成为了一名流亡学生。
一路流亡抵达陕西,1945年,抗日战争终于取得胜利,她也被西北大学教育系录取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一年,大学毕业的她参了军、入了党,响应号召来到边疆,在新疆军区八一子弟学校当了一名老师。
这是两位相互依偎的同志伴侣。
一位是新疆军区后勤部部长甘祖昌,一位是八一子弟学校老师龚全珍。从赣西农村到胶东半岛再到天山脚下,两条相隔千里的生命轨迹,竟然神奇地交织在了一起。
新疆军区司令员王震和八一学校副校长李平一起做红娘,想把这对革命战友撮合在一起。
龚全珍一听,连忙摆手:“他是个大首长,这点不合适。”
甘祖昌却十分坦率:“我文化水平低,你这个‘龚’字我都写不拢。”“我的身体不好。”“我比你大18岁。”
坦诚的谈话撬开了龚全珍的心灵,久经战场的革命魅力征服了她,而甘祖昌欠佳的身体状况,更唤起了她的怜爱之心:“我要为他服务终生,我要他每天都快乐幸福。”
1953年,两位饱受战火和岁月磨难的战友,以革命为媒,终于成为了相守一生的同志伴侣。
解甲归田
甘祖昌将军(前)参加生产劳动
“能活到56岁就可以了,如果活到60岁,那就是个奇迹。”
1951年,甘祖昌乘坐的吉普车从一座被敌特分子锯断的木桥上栽下,他的上唇裂成三瓣,下巴脱落。治疗后,医生给46岁的甘祖昌下了如上定论。
彼时,他落下了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,脑内还留存着大块淤血。只要稍微一用脑,甘祖昌就会头晕头痛,甚至昏倒。
住院、治疗、休养……反反复复两三年,情况依然不见好转,身高175厘米的甘祖昌,体重只剩70多斤。
眼看着没法儿再在领导岗位上工作,甘祖昌给组织写了申请:我的脑子负了伤,但手脚还是好的,请求组织批准我回江西农村。
申请交了两次,组织都没有批准,而龚全珍,全然不知情。
1952年,解放军总政治部副主任萧华来新疆军区视察工作,甘祖昌软磨硬泡,辞职的申请终于得到了批准。
组织安排他去上海、南昌等城市,为他建房子,让他安心疗养,他断然拒绝。
这一次,龚全珍知道了情况,虽然心中有疑问、有犹豫,但依然选择了付出牺牲,跟着丈夫回到江西莲花的小山村。
将军当农民?!这件事情在各方引起了轰动。龚全珍学校的老师们劝她:“你是城市来的,你知道乡下有多苦吗?如果真要回去,得先让甘将军联系好工作。”
同村的乡亲们更是不敢相信:好不容易从山沟沟走出去,当了大官,还愿意回来?恐怕回来是享福疗养的吧?
没有作任何解释,甘祖昌于1957年8月,带着全家大小12人回到了阔别30多年的沿背村。除去3个箱子和3个麻袋之外,他们一行剩下的行李则是8只笼子——6头约克猪、15对安哥拉兔、15只来享鸡——他要让新疆的优良品种在莲花繁殖下去。
跟着甘祖昌回乡的警卫员和保健医生待了一个星期就被他“打发”走了:“我已经不是部长,也不是将军,不需要警卫员和医生,更不能耽误你们。”
“真的回农村了。”龚全珍觉得就像做了一场梦,这里的菜特别辣,这里的方言听不懂,这里的蚊子还特别多。有一回插秧,突然下起雨,没打惯赤脚的龚全珍动弹不得,在两位村民的“左右护驾”下才走出稻田。
大女儿、二女儿在新疆出生,跟随父亲回到农村后,高干子弟成了山里娃。更让她们“崩溃”的是,父亲不仅让她们打赤脚练脚板,还每天带着她们捡粪、打猪草,不完成任务就得挨批评。
“甘将军真的当农民了。”村民们每天见到的甘祖昌,光着脚丫子,身穿粗布衣,腰系白汗巾,手拿旱烟杆,一副典型的老农形象。
“不要叫我将军,也不是什么部长。”慢慢地,大家改了口,亲切地称他为“祖昌兄弟”“祖昌伯伯”。
大队供上电,为甘祖昌家里装灯泡,他得知别人家都是15瓦,强烈要求把自己家的60瓦灯泡换了;建房子时,省民政厅的领导想为他装上玻璃,“别人家都是塑料膜蒙窗户,我搞什么特殊?”
从将军到农民,对甘祖昌来说,是身份和心灵的回归。
在江西莲花县沿背村甘祖昌将军故居中,摆放着他曾经使用过的劳动工具
当年,他为了解放劳苦大众,告别母亲和家乡,走上革命道路。长征路上,同村战友约好,革命成功后,一起回家搞建设,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。
如今,革命取得成功,几名乡友只剩他一人。曾经相约的誓言让心中的乡愁越酿越浓,那颗思乡的赤子之心不停在胸膛跳动——他终于回到魂牵梦萦的家乡,闻到了那熟悉的泥土味。
服务农民
甘祖昌将军(右一)在田间地头和农民们聊天
“他是一个很平常的人,在农村里面随便都能找到的老农民,但是他又是一个有‘野心’的农民。”在龚全珍的眼里,老伴甘祖昌回到农村,是想干一番大事业。
刘初开在公社跟甘祖昌共事过。谈起甘祖昌,刘初开满眼都是藏不住的敬佩之情:“甘部长做事情是‘做一备二观三’,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后面两三件事情都筹划好了。”
怀揣着宏伟抱负,甘祖昌开始在家乡大展身手。
改造冬水田。寒冬腊月,他亲自下田,没入齐胸深的水里,仿照城市修下水道的方法,在两侧深挖阴沟排水,用双手一抔一抔捞烂泥。
冬水田的水干了,200多亩冬水田成了良田,粮食产量有了质的飞跃,村民们终于不用再依赖国家吃“回供粮”了。
兴修水利工程。甘祖昌在1965年8月,担任总指挥,他每天5点起床,第一个赶到,三餐都和村民们吃在工地。
60多岁的甘祖昌咬着牙和年轻人一起挑水泥、运材料;砌墙时,几块石头把他砸伤,他嚼几根草药敷在伤口上继续干活……
技术人员王新安由于“出身”不好,被开除公职,没有人敢去找他来。“只要能把水库修好,有什么责任我来担!”甘祖昌挥笔写下条子,打消了王新安的顾虑,并跟着他一道勘察调查、设计方案。
赶在春雨来临之前,一座高19.5米、长25米、蓄水量达550万立方米的江山水库终于建成。
开垦荒山。虎形山被当地村民称为光头山,“只能埋人,别的什么都不长。”甘祖昌找到几个生产队长:“大家跟我一起来开荒,工钱、材料全部我出。”
赣西的红土地呈酸性,甘祖昌带领大家在地面撒石灰、盐巴,烧茅草、烟叶秆,再堆上烟囱里的黑灰。
土壤的酸碱性被改善,光头山成了丰收岭。刘初开现在还记得第一年的收成:红薯30多担,南瓜500多斤,各类蔬菜3000多斤。
修水库、建桥梁、办企业……半个世纪过去,甘祖昌当年留下的一项项利民工程仍然在发挥着重要作用。经历过那个年代的村民们常常回忆道:“当年我们沿背村就是莲花县的‘华西村’。”
让村民们慢慢地富裕起来——甘祖昌的理想得以成为现实,这位农民将军,在服务农民中,实现了人生最大的价值。
“我是想给他当个助手,但我没来过农村,没有实践经验,帮不上忙。”对于龚全珍来说,没能直接参与到丈夫的农业大计,她倍感遗憾,“那就只有他种他的田,我教我的书了。”
来到莲花,龚全珍主动找到了县文化教育局,毛遂自荐:“我是西北大学毕业的,你们这里需不需要老师啊?”
龚全珍记得,她任职的第一所农村学校第一年只有3个教员和50个学生。学生们都是带着米和菜,走几十里山路来上学的。
对这群山村里的孩子,龚全珍是既当老师,又当妈妈;既要教他们读书,还要带他们劳动。
今年63岁的村妇女主任刘金娇,8岁时母亲就去世了,父亲又忙于劳动无暇照顾她。龚全珍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,为她做饭做菜,给她钱买文具、买作业本。
一次,调皮的刘金娇爬树时把衣服上的扣子全磨掉了。龚全珍赶忙找来自己的衣服为她披上,并一针一线把扣子缝好。从小缺乏母爱的刘金娇至今都不会忘记:“龚老师就是自己的妈妈。”
相比于物质条件,摆在龚全珍面前的困难,最大的还是农村人的思想。学生们可能头一天还在好好上着课,第二天就辍学在家里干农活了。龚全珍一家一家造访,一户一户讲道理,苦口婆心地劝家长。
几十年下来,龚全珍早就记不清,她劝回过多少孩子,又为多少学生交了学费。
“妈妈是学校的妈妈,爸爸是公社的爸爸。”三女儿甘公荣年幼时并不理解自己的父母,父亲早出晚归待在田里,母亲一周六天都在学校。
甘祖昌改造的荒山收获的蔬果,他硬是不让孩子们碰一下,全部交给了公社。龚全珍给别的孩子过生日、买礼物,自己的孩子鞋上破了一个大洞都没有发现。
“有很多人,比我们更需要帮助。”年过半百的甘公荣,长大了慢慢理解,“先公后私,先人后己,服务人民,是父母这两位老革命、老党员毕生的信仰和追求。”
妇承夫志
1986年3月28日,甘祖昌老将军永远地离开了。弥留之际,他断断续续地交代老伴:“领了工资,买了化肥农药,送给……贫困户……支援农业建设……”
除了这句遗言,甘祖昌并没有给家人留下什么,他几乎所有的钱,都用在了农村建设上。
龚全珍深深地知道,农村有丈夫未竟的事业:“老伴,你到另一个世界去了,我还要在这个世界上,继续我的征程。”
在江西莲花县玉壶山,龚全珍老人为甘祖昌将军扫墓
在甘祖昌去世后的一年里,龚全珍几乎天天都在奋笔疾书,她要把丈夫这一生的故事记录下来。
“老伴,你像我这么大岁数时还是朝气蓬勃地干呢!我的身体比你强,我不信有什么跨越不过的鸿沟。”这是龚全珍日记里的一句话,也是她人生新征程的决心。
甘祖昌老将军去世后,她成立“龚全珍工作室”,带着整理的资料,到社区、部队、学校,言传身教进行革命传统教育。每次外出讲课,她都自带馒头和白水。
谁家有人生病看不起医生,谁家孩子大学缺学费,她都掌握得一清二楚,一家一家把慰问金送到人家手中。孤寡老人过冬缺少衣服她会记得,留守儿童缺乏关爱她会关心。
生命不息,奉献不止。在前行的道路上,龚全珍一直把丈夫当作榜样:“我和你结合,老年生活在你的光环照耀下,增添了很多光彩,这是我的幸运,应当十分珍惜,学习你的精神,多做有益于人民群众的事。”
甘祖昌和龚全珍的事迹经媒体报道后,捐钱捐物的好心人越来越多。她成立了龚全珍基金会,不仅把善款全用作救济人家,连自己的工资都捐进去了。“我们做得很不够,有时候国家照顾不到的,我们就来拾点尾巴。”
甘老将军已经离开31年了,龚全珍年纪也大了,帮扶他人的担子正在慢慢地转移到女儿身上。
在将军墓前,龚全珍喃喃自语:“祖昌,我们一定按照你的教诲,老老实实做人,勤勤恳恳做事。”将军一句话,成了龚全珍老人一辈子的人生信条。
搬到县城和女儿一起住之后,龚全珍总想着回沿背村看看。那里有田野,有课堂,有她的青春和信仰,还有和祖昌的宝贵时光。
一名讲解员在甘祖昌故居为前来参观的人们介绍将军事迹
夜幕低垂,沿背村祠堂里热闹了起来,一幕采茶剧正在上演。和着锣鼓配乐,舞台上的村民演员放声唱了起来:“池塘荷花开并蒂,并蒂莲花好夫妻。中国夫妻,恩爱的真谛;革命夫妻,红色的史记……”